淘媳妇

旧时代的晋南流行包办婚姻，是真的包办——有时对象定了，本人还不知道；有时虽然知道，但也只是影影绰绰知道一点；直到新婚之日，揭开盖头，才见到终生伴侣的真面目。这时男女双方都不免想：咦，原来就是她（他）呀，要和这个人过一辈子了！

这么陌生，几小时后却就要同床共枕了。怎么办？淘媳妇。

淘媳妇，就是通过一些既定程序，制造一种气氛，在众人的制约下，让小两口迅速熟悉起来，热络起来。

程序花样繁多，各地不同，但都不免要分为三个阶段。

第一阶段：入洞房之前，用貌似庄严的仪式，拉近新郎新娘的距离。我们这里几个村子的做法，是演一出“娘娘庙上香求子”的戏。何为娘娘庙？就是在院子里，彩棚下，用两张方桌架一高台，高台上放把太师椅，太师椅上坐一男青年，是为淘气人。淘气人化妆成滑稽可笑的丑大妈模样，就是送子娘娘了。送子娘娘怀抱一个 “婴儿”，婴儿是用干草捆绑而成，套件小红袄，以小蒸馍为头，蒸馍上寥寥数笔，便是五官。高台周围用十多条长板凳围住，是为娘娘庙的围墙。新郎用红绸子牵着新娘，围着围墙转。但目的不在转，在说。由司仪起头高声吟唱一句，新郎学一句，新娘又跟着新郎学一句。常说的段子很多，姑举三首于下（无题目，每段即一首）：

七里胡同八里道，

拐过弯儿娘娘庙。

娘娘庙，盖得高，

四个角儿用砖包。

拜呀拜，拜四角（jie），

送子娘娘保护着。

儿多着，女俏着，

夫妻二人常好着。 

生男要能写会算的，

不要上山挖炭的。

生女会描会剪的，

不要痴眉瞪眼的。

有时也说“一去二三里，烟村四五家”之类通俗诗，但不论说什么，都是些逗笑的淡话，内容严肃的反而煞风景。要在夫唱妇随，看的正是新娘那最后一句。但新娘害羞，不好意思开口，观众就齐声高呼，逼着新娘开口，再不行，就拿笤帚疙瘩责打新郎。新娘无奈，只得嘤声细语说上一句半句。大家哄堂一笑，也就搪塞过去了。

转上十几圈，说是到了庙门口了。进了庙门，新郎新娘给“送子娘娘”上香，跪拜，接着打卦。新郎从地上拾起一节香头，便是所谓卦签，交给淘气人。淘气人看看香头，煞有介事念些“大吉大利，五男二女”之类的话，仍须新郎新娘依次学一遍。

接着采花。将新娘头上的石榴花别在彩棚上，距地有两米多高，要新娘将花从棚顶摘下。新娘够不着，只好由新郎抱起来。众目睽睽之下，丈夫第一次拥抱妻子，不抱也不行。就在新娘的手就要抓住花时，淘气人用竹竿将彩棚往上一顶，众人哄堂一笑。新郎无奈，再将新娘抱上举起，淘气人又再次顶起彩棚。如此一连多次，直到新郎抱新娘抱累了，众人笑够了，才终止。最后新娘把绣裙撩起，送子娘娘把婴儿扔下，第一阶段完毕。

以上不过序幕，淘媳妇的高潮在闹洞房。闹洞房在晚上，届时洞房里女客一个不留，只剩男宾。男人们不论老少，不分辈分，一律上炕。来迟的，炕上挤不下，就只好站脚地了。新娘是主角，淘得就是她。新娘不能太执拗，让客人失颜面；也不能太好说话，有求必应，那也淘不出意思。如何拿捏得恰到好处，对新娘是个考验。至于新郎，不过是代妻挨打受过的配角罢了。

闹洞房的开头，还是学说俚语，但只要求新娘学说。前边的句子往往很文明，目的是要新娘开口。渐渐就上些有难度的，比如绕口令：

出北门，已冻冰。

拿锛子，去锛冰。

锛子快，锛了冰。

锛子不快，崩了锛子。

锛不了冰，奔回北门。

新娘开了口，甚至习惯了，荤段子就出来了：

毛毛雨，两扇门，

奴家睡觉实在沉。

醒来身上睡个人，

棒槌捅的小肚疼（ten）。

奴家有心推下他，

一看是奴心上人。

奴家若是不推他，

身上咋能睡个人。

再如：

一更里，切韭菜，

夫妻二人解腿带。

二更里，切菠菜，

夫妻二人解裤带。

三更里，切萝卜，

夫妻二人脱裤子。

四更里，切茄子，

夫妻二人弄娃子。

秃头笔，肉砚瓦，

眉儿眼儿都画下。

五更里，天明啦，

一个娃娃弄成啦。

这样的词句，新娘无论如何念不出口，就责打新郎。一再催促，不得已，新娘只得嘟囔几下，声细如蜂。众人哄笑一场，也就罢了。

动嘴而外是动手，这就需要夫妻二人合作，合作不理想，新郎就得使用强力。最基本的是吃过桥烟，由新娘双唇衔住香烟中段，新郎须把脸和新娘贴紧，才能衔得住烟头。考虑到点火的那头要长点，才不致烧了新娘的脸，于是二人不但脸贴在一起，嘴唇也几乎挨上了。这几乎就是夫妻二人第一次接吻。难度不大，一般都能顺利过关。接着是旋柿饼，就是新郎的舌头在新娘面部舔一圈。新娘往往要挣扎，新郎就使出大丈夫威风，抱住新娘，舔个够。

接下来的节目难度越来越大：放鸽子，吃桑葚，摸珍珠，扳玉米……都属于同床共枕之前的热身运动，大部分是在未婚青年走后才开始的。但真正能做完的不多。虽然不能完成，新郎总不免借机在新娘身上这里摸摸，那里摸摸，一直摸到最私密处。待到夜深，客人散去，小两口就相当熟稔，同床共枕就有些水到渠成的意思了。

最后第三阶段，是听床，有时也写作听窗。这是对前两阶段淘媳妇成果的检验。参加者往往不过三五人，或者只是三二人。按说，闹腾了一整天，锣鼓喧天，鞭炮轰鸣，人山人海，无非是宣示新郎新娘的结合。至于结合到一起所为何事，那还用问吗？但知道归知道，就是不能看，也不能听。

于是，一方要听，一方要保密，就开始了捉迷藏式的游戏。新郎一方，解衣就寝前，总要在屋里屋外搜寻一遍，防止埋伏，然后才关紧门窗，开始甜蜜的新婚之夜。听床的一方却也不急，假装一去不返的样子，待夜深人静，估摸着新郎新娘甜蜜的正戏就要开始，已到了专心致志无暇他顾的时候了，就翻墙而入，悄悄伏身窗户下。因为万籁俱寂，小两口所言所做无不摄入窗外之耳。听的结果，大多数能顺利圆满结合，不顺利的是少数。待小两口熟睡，听床人常试图拨开门窗，潜入新房，是为揭明床。能实现目标的不多，因为新郎早有防备，但不排除偶然成功的。届时甜蜜鸳鸯的被窝与衣服被一同抱走，狼狈之状可以想见，于是忙拿出喜糖喜蛋请求宽赦。第二天，这对鸳鸯裸抱的姿势以及身体各部分的位置细节，都会绘声绘影传遍全村，妇孺皆知。我小时候村子里就有这么一例，小夫妇裸身紧拥的细节成为村民的历史记忆。眨眼之间，两口子已经手挽手度完了风雨人生，连他的儿女们也早抱孙子了，可不叹哉！

顺利结合的故事千篇一律，不能顺利结合的故事则各式各样。听床的发现不顺利，就有责任对新郎献计献策。经此指导，有的就转化为顺利了，但也有的一直未能转化，渐渐就坠入不幸了。实际上，听床不但检验男人的魄力和能力，也检验女人的魅力。有的男人新婚多日仍不能上位，那是很丢分的，预示着这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出息。同样，有的女人新婚多日仍不被男人理睬，那就很尴尬了”的故事。